+ (051) 223696
+ (051) 2279421
客服
7×24小时

Tag: 余永定

余永定 | 人民币汇率制度的演进

1994年,中国成功进行汇改,建立了单一汇率下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人民币汇率处于缓慢小幅上升状态。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由于羊群效应导致的资本外流,人民币出现贬值压力。为了稳定金融市场,中国政府执行了事实上钉住美元的汇率政策。2002年,中国经济强劲回升,贸易和资本项目双顺差大量增加,人民币出现升值压力。为了抑制汇率升值,央行大力干预外汇市场,外汇储备由2001年年底的2122亿美元增加到2002年年底的2864亿美元。2003年,中国继续保持双顺差,升值压力进一步上升。国际上要求人民币升值的呼声日渐高涨。“人民币升值还是不升值?”,这在2003年至2005年期间成为当时经济学界最具争议性的政策问题。

反对人民币升值的主要论点是,中国外贸企业的盈利水平都很低,平均利润率大致只有2%左右,如果让人民币小幅升值,大批外贸企业就会破产。而政府当时担心:一旦允许人民币升值,出口增速将会下降,进而导致2002年开始的经济复苏夭折。于是,人民币同美元脱钩并走向升值的问题被暂时搁置。

2005年7月21日,中国人民银行宣布放弃钉住美元,实行参考一篮子货币的管理浮动汇率制度。此后,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便开始了一个长达10年左右的持续、缓慢升值过程。

汇率低估和缓慢升值一方面使中国得以维持强大的出口竞争力,另一方面则吸引了相当数量的热钱涌入。中国的经常项目顺差和资本项目顺差持续增加。而双顺差又转化为中国外汇储备的持续增加。

2008年9月15日,美国雷曼兄弟公司突然倒闭,美国金融、经济危机急剧恶化。2009年3月13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回答美国记者提问时指出,“我们把巨额资金借给美国,当然关心我们资产的安全。说句老实话,我确实有些担心。因而我想通过你再次重申,要求美国保持信用,信守承诺,保证中国资产的安全。”

事实上,自2002年2月至次贷危机爆发前,美元出现了所谓的“战略性贬值”,美元指数一路下跌。2009年初,美国经济学家克鲁格曼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的美元陷阱”的文章。文章指出,中国得到了2万亿美元外汇储备,变成了财政部券(T- bills)共和国,中国领导人好像一觉醒来,突然发现他们有麻烦了。虽然他们现在对财政部券的低收益似乎仍不太在乎,但他们显然担心美元贬值将给中国带来巨大的资本损失,因为中国外储的70%是美元资产。减持美元资产势在必行,但有一个障碍,这就是中国持有的美元太多,如果中国抛售美元,就必然导致美元贬值,并进而造成中国领导人所担心的资本损失。正如凯恩斯所说,“当你欠银行1万镑时,你受银行的摆布。当你欠银行100万英镑时,银行将受你摆布”。

2009年3月23日,时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指出,“此次金融危机的爆发并在全球范围内迅速蔓延,反映出当前国际货币体系的内在缺陷和系统性风险”。他提出,“将成员国以现有储备货币积累的储备集中管理,设定以SDR计值的基金单位,允许各投资者使用现有储备货币自由认购,需要时再赎回所需的储备货币”。事实上,早在1980年,美联储就推出过所谓的替代帐户(substitution account)。外国持有者可将国别货币(主要是美元)计价的储备资产转化为以SDR计价的储备资产并存入替代帐户,在以后可根据需要再将SDR储备资产转换为国别货币计价的储备资产。在美元贬值压力严重的时候,替代帐户可以使美元储备资产持有者减少损失,从而减轻美元储备资产持有者抛售美元资产的压力。

可能同用SDR取代美元充当国际储备货币的主张受到冷遇有关,从2009年起,中国人民银行开始推动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然而,本币国际化对任何国家来说都是一把双刃剑。世界上很少有国家把本币国际化作为一项政策加以推进。德国始终回避马克国际化。日本一度想推进日元国际化,但很快搁置了这一政策。

2009年7月,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正式启动。此后人民币进口结算和香港人民币存款额迅速增长。学界对人民币国际化进程普遍十分乐观。一些人预测,在今后两年香港人民币存款将超过3万亿元人民币。

为了推动人民币国际化,使人民币成为国际储备货币,中国必须解决如何为人民币资产的潜在持有者提供人民币的问题。美国是通过维持经常项目逆差为世界提供美元的。中国是个经常项目顺差国,如果希望通过进口结算为非居民提供人民币,中国就不得不增加自己持有的美元资产。在这种情况下,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地位,不但不会因人民币国际化而削弱,反而会得到加强。如果人民币国际化的目的之一是削弱美元的霸权地位、减少由于持有美元资产而遭受损失,靠进口结算为海外提供人民币显然是南辕北辙。更何况,我们在推动人民币结算的同时,并未相应推动人民币计价。显然,当时非居民之所以愿意接受人民币结算,持有人民币资产(中国的负债),是因为人民币处于升值通道,一旦人民币升值预期消失,非居民很可能就会抛售他们持有的人民币资产。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的演进也证实了这种推断。

当然,人民币国际化还可以通过其他渠道推进,如同其他国家中央银行进行货币互换,为国际性或区域性金融机构提供人民币等。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可持续的路线似乎应该是通过资本项目逆差向世界提供人民币流动性(海外人民币直接投资、海外人民币贷款和购买海外机构发行的人民币债券-熊猫债券等)。无论如何,事实告诉我们,人民币国际化是个长期过程,应该由市场来推动。揠苗助长式的人为推动,不但成本巨大,而且欲速则不达。

进入2012年,人民币国际化的进展差强人意,中国人民银行似乎对缓慢的资本项目自由化进展失去了耐心。加快资本项目自由化突然被摆到十分突出的位置。2012年初 ,中国人民银行提出,目前我国的资本兑换管制难以为继,而资本账户开放的条件已经成熟,应与利率汇率改革协调推进。 央行的观点得到经济学界主流的支持。少数派则坚持认为,资本账户开放应该遵循国际上公认的时序,即先完成汇率制度改革,然后再谈资本账户开放(这里实际上是指全面开放);资本项目自由化并非当务之急。

2012年11月,党的十八大将“逐步实现人民币资本项目可兑换”明确为我国金融改革的任务之一。此时,围绕资本账户开放是否应该“加快”以及是否应该设定路线图与时间表问题,展开了新的一波争论。许多官员和学者提出了资本项目自由化的时间表:2015年实现人民币资本账户下基本可兑换;2020年实现完全可兑换。

2014年是人民币汇率走势的转折点。2014年之前,由于中国经济的持续高速增长、经常账户和资本账户的长期“双顺差”,人民币汇率在绝大多数时间内处于巨大的升值压力之下。2014 年第三季度之后,由于国内、外经济基本面的变化,中国开始出现资本账户逆差和人民币贬值压力。

为了增强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中市场供求的作用,2015年8月11日,中国人民银行宣布对人民币汇率中间价报价机制进行改革。做市商在每日银行间外汇市场开盘前,参考上一日银行间外汇市场收盘汇率,综合考虑外汇供求情况以及国际主要货币汇率变化,向中国外汇交易中心提供中间价报价。

“8·11”汇改之前,多数人预期当年年内人民币兑美元汇率可能贬值2%或3%。但汇改本身刺激了贬值预期,8月11日,人民币汇率开盘后迅速贬值,很快逼近2%的每日下限。汇改之后,市场对人民币贬值的预期普遍飙升。贬值预期导致资本外流急剧增加,资本外流反过来又加剧了贬值压力。

尽管启动汇改的时间没有选择好,“8·11”汇改的大方向是完全正确的。遗憾的是,央行在面对汇率大幅度下调时,没有沉住气。或许再坚持一、两个礼拜,汇率就可能会稳定下来。根据韩国、阿根廷、巴西等国的经验,以中国当时强大的经济基本面来看,人民币汇率出现持续暴跌的情形是难以想象的。

8月13日以后,央行基本上执行了类似“爬行盯住”的汇率政策。通过大力干预外汇市场,力图把汇率贬值预期按回“潘朵拉的盒子”。央行并不想无休止地干预外汇市场,但一旦央行停止或减少干预,汇率就会马上下跌。为了扭转这种局面,2015年12月,央行公布了确定汇率中间价时所参考的三个货币篮子:中国外汇交易中心(CFETS)指数、BIS和SDR。2016年2月,央行进一步明确,做市商的报价要参考前日的收盘价加上24小时之内篮子汇率的变化。央行的“收盘价+24小时篮子货币”定价机制,得到了市场的较好评价。

在2015年8月13日到2016年底的一段时间内,央行采取了“且战且走”的战略,在阻滞人民币贬值的过程中,外汇储备减少了近1万亿美元。可以讨论的问题是,如果当初不干预,人民币汇率是否会一溃千里,以致引发一场货币危机和金融危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花费相当数量的外汇储备或许值得。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想想,1万亿美元是什么概念?在整个东亚危机期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其他机构承诺提供给泰国、韩国和印尼的所有救援资金合计为1200亿美元。事实上,在2014-2016年执行汇率维稳政策期间,中国所用掉的外汇储备不仅大大超过了东亚金融危机所用的外汇,而且超过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现在可直接使用的全部资源。

令人不解的是,对许多学者和官员来说,为了维持人民币汇率稳定,在一年多时间里用掉1万亿外汇储备并不是一个问题。进入2017年,人民币汇率终于企稳、中国外汇储备重新站稳3万亿美元。于是,一些学者称,中国需要在“保汇率”或者“保外储”二者中进行选择的观点已经被“证伪”。如果不干预外汇市场,就不会损失1万亿外汇储备。这难道还有什么好争论的吗?

唯一值得考虑的是,如果不干预外汇市场,人民币汇率是否会急剧下跌,进而导致一场严重金融危机?这是一个在事后已经无法用事实回答的问题。但是,第一,世界经济史上我们能找到这样一个先例吗?一个国家维持了世界最高的经济增长速度、有着世界最大的贸易顺差、长期资本流入强劲、财政状况良好、银行体系基本健康、有极强的危机管理能力、随时可以重新实行资本管制、有着近四万亿外汇储备,而这个国家的汇率竟然会在央行不加干预的前提下一泻千里!第二,2015年5月以后中国股市的经验也可资参考。刚开始时,“国家队”花了数万亿人民币入市干预也没有稳住股市。而在停止干预后,股市在跌至2850点之后最终也稳定了。像股票、货币这些金融资产的价格,本身就有自动稳定器的作用,超调是暂时的。除非基本面出了大问题,这些资产的价格不会一路暴跌,以至导致金融危机。第三,2019年8月5日“破7”的经验可以说是一种波普意义上的“决定性判决”。直到8月4日,学界的主流观点依然是: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不能“破7”,一旦“破7”,汇率就会直线下跌,直至导致金融危机。“破7”之后发生了什么?人民币汇率不但没有像学者们所担心的那样大幅度贬值,甚至连茶杯里的风波都没有出现。可以说,8月5日“破7”的“实验”最终否定了“人民币汇率不能跌破某一特定点位,否则就会大祸临头”的观点。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你是否依然那么确信,在2015年和2016年,如果央行不执行汇率维稳政策,人民币将会持续大幅贬值,导致中国发生金融危机吗?

2016年底2017年初,人民币汇率重新趋于稳定。有观点认为,人民币汇率的稳定应该归功于8.11汇改之后的汇率维稳政策,以及“收盘价+篮子货币”定价机制的推出。事实上真是如此吗?在汇率定价规则中加入“篮子货币”成分,的确使得汇率变动变得更难以预测,有助于抑制针对人民币的投机活动。但是,人民币汇率得以稳定的真正原因无疑是后来强化的资本管制和中国经济基本面在2016年之后的逐步改善。不仅如此,在2016年底2017年初,由于美元指数的贬值,几乎所有发展中国家的汇率都实现了企稳回升。

2017年中国外汇储备又回到了3万亿美元以上。但1万亿外汇储备已经无可挽回地丢失了。现在来看,如果在2015年和2016年央行不干预外汇市场,即便人民币汇率有较大幅度下跌,到2017年人民币汇率也是会企稳回升的。更直白地说,1万亿外汇储备花得冤枉。退一步讲,即便是以1万亿美元的代价换来了汇率的自主稳定,代价也未免太高。

当然,用掉1万亿美元外汇储备并不等于中国损失了1万亿美元,但你必须证明这1万亿美元外汇储备是“藏汇于民”了。本来是由官方持有的外汇储备,现在变成了由普通居民持有的海外资产,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可惜,中国的国际收支平衡表和海外投资头寸表并不支持“藏汇于民”的说法。例如,从2014年第二季度到2016年末,中国累积的经常项目顺差为0.75万亿美元,但在外汇储备下降1万亿美元的同时,中国国际投资头寸表上居民对外净资产仅增加了0.9万亿美元。如果真是“藏汇于民了”,按照定义,在此期间中国居民海外净资产应该增加1.75万亿美元而不是0.9万亿美元。高达0.85万亿美元的海外资产哪里去了?其实对于“哪里去了”,大家是心知肚明的。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华人新增的巨额不动产已经给我们提供了部分答案。当然,资本外逃问题的最终解决还有赖于中国经济体制、金融体系和汇率体制改革的进一步深化。例如,如果我们不能彻底解决产权保护问题,资本外逃问题就无法得到根本解决。

2018年以后,央行停止了常态化干预。但“前日收盘价+24小时篮子汇率”汇率中间价定价公式并未退出舞台。不仅如此,我们时不时还要为搞清楚什么是“逆周期因子”以及如何计算“逆周期因子”而大伤脑筋。至于在现实中,汇率中间价定价公式和逆周期因子在汇率决定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就只有央行和外汇管理局清楚了。央行引入的“逆周期因子”实质上是要把比较透明的汇率定价规则变回不透明,以给央行更多的自由裁量权。但这样做有必要吗?中国早就具备了实现浮动汇率制度的条件。浮动汇率也不意味着央行不能干预外汇市场,抑制汇率的过度波动。如果不想一步到位实行“清洁浮动”,也可以通过降低“篮子货币”的权重,回到“8.11汇改”的起点上,而不必在逆周期因子上做文章。这也免得授人以柄,让美国人在中国汇率政策透明性的问题上做文章。

中国的汇率政策和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制定的发展战略密不可分。“出口导向创汇经济”有其历史功绩,但凡事都有一个度。由于没有及早调整,出口导向的发展战略最终造就了一个畸形的海外资产负债结构。由于长期维持双顺差,尽管中国拥有近两万亿美元的海外净资产,但因负债(主要是FDI)回报率较高,资产(主要是以美国国债为主的外汇储备)回报率较低,中国在近十年来投资收益几乎都为逆差。以2008年为例,根据世界银行驻华代表处的研究,发达跨国公司在华投资的回报率为22%。而当年美国国库券的回报率不会超过3%。

除海外资产负债结构畸形之外,令人扼腕的是,尽管中国持续输出资本,中国的海外净资产却不见增长。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前,中国的海外净资产接近两万亿美元,但到2016年底,中国的海外净资产却大约只为1.75万亿美元。而造成这种只见向海外输出资源(资本),却不见海外资产增长的主要原因则是资本外逃。此外,中国的海外资产主要是美元资产、以美元计价,其安全性完全取决于美国政府的财政、货币政策以及中美之间的政治关系。

中国的海外资产负债结构如果不能及时调整,如果导致中国投资收入不能正常增长的趋势得不到及时扭转,中国将继续维持投资收益逆差。由于老龄化等问题,中国的储蓄率将会逐步下降,中国的贸易顺差将会逐步减少。如果投资收益逆差持续增加,贸易顺差持续减少,中国就可能出现经常项目逆差。进入老龄化阶段的中国一旦陷入这种状况,中国的对外经济部门就有可能变成中国经济增长的沉重包袱、而不是重要推动力。

海外资产负债结构的调整将是一个复杂系统工程,汇率制度改革在这个复杂工程中占有特殊地位。在过去数十年中,使“出口导向创汇经济”战略得以成为事实,并妨碍这一战略进行转型的必要条件,就是人民币汇率的长期低估。而自2015年以来,汇率缺乏弹性又为投机资本的套利、套汇和资本外逃创造了便利条件。汇率缺乏弹性对经济和金融造成的损害已经得到充分证明,而“805”破7后外汇和金融市场的平静反应又证明了汇率浮动并不会对经济和金融造成许多人担心的那种剧烈冲击。希望中国政府及早下定决心,在做好预案的前提下,尽早让人民币汇率实现双向自由浮动。

张明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在过去11年中,他和他的队友们一直十分关注中国的汇率政策、人民币国际化和资本管制问题。张明在他的序言中写道:“在此工作的11年中,我与团队成员之间有着密切的互动与合作。我们在很多宏观经济与国际经济问题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些声音有时与政策相契合,有时与政策相背离。但由于声音背后有一以贯之的框架与逻辑的支撑,因此受到了很多学者、市场人士与政策制定者的关注。”我认为他们这个团队的最大优点,是始终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始终坚持学术的独立性和批评的建设性。由于有了这样的精神,再加上勤奋好学,他们终于成为一支在经济学界广受好评和政府部门关注的研究团队。张明本人长期以来勇于坚持自己学术观点的治学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张明这本论文集收录了他在过去11年中就汇率、人民币国际化和资本管制问题撰写的大量文章。由于这些文章讨论的都是当时富有争议的具体政策问题,对更年轻的经济学人了解有关问题的来龙去脉将会有很大帮助。张明论文集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观点鲜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绝不含糊其词。另一个特点是自洽性:在长达十几年的跨度中,对同一问题始终保持自洽;即便是不同的问题,你也可以从中发现某种更高抽象层次上的一致性。

张明在自序中强调了一个统一“框架与逻辑”的重要性。通观他的论文集,我感觉这个统一的框架与逻辑还有待进一步确立和理清。此外,可能是因为研究重点有所转移,在论文集中张明没有更多地讨论更为晚近的相关问题,如“前日收盘价+24小时篮子货币稳定”定价公式和“逆周期因子”是如何发挥作用的,以及它们是否有继续存在的价值。

我相信,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张明今后将以汇率为中心,写出一本更为全面反映中国开放宏观经济的实践的、具有更为清晰框架的理论专著。

年轻学者由于年龄和训练的优势,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十分注意理论联系实际,许多人既是学者、又工作在金融领域的第一线,他们已经取代我们这些正在退出学术舞台的“40后”和“50后”,在理论研究和政策咨询中发挥中坚作用。祝他们取得更大成绩!

人民币通货贬值率_人民币贬值是什么意思通俗点_人民币贬值和通货膨胀的区别

余永定:人民币不存大幅贬值基础 宜尽早完成汇改

自上周五央行将远期售汇业务的外汇风险准备金率从0调整为20%,并宣布将根据需要进行逆周期调节后,人民币本周在6.83左右徘徊。

8月9日,在岸人民币兑美元在6.83附近震荡,离岸人民币兑美元回调逾百点,在6.83附近波动。截至16:20,在岸、离岸人民币兑美元分别报6.8274、6.8284。

人民币汇率持续调整下,跨境资金仍然保持净流入,7月外汇储备数据不降反升。人民币需不需要打掉“7不可破”的预期

“除非在极端情况下,央行没有必要干预外汇市场。即使人民币汇率破7,我也不认为央行非要干预外汇市场不可。”近日,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余永定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所谓不干预是指不逆势而动,即不要在人民币因为基本面的某种组合而处于升值或贬值通道之时,反其道而行之。

余永定称,以中国目前的形势,人民币很难出现大幅度贬值的情况。除资本管理外,汇率贬值是抑制资本外流、平衡国际收支的一种重要工具,“其他国家都在广泛使用这个工具,我们没有理由对这个重要工具弃而不用”。

余永定认为,汇率实现自由浮动目前的时机很好,宜尽快完成汇率改革。

7和6.9并没有太大区别

第一财经:今年6月你曾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干预市场。如今人民币已经逼近 “6.9”关口,你认为目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吗?你认为人民币如果破“7”,央行会出手干预吗?

余永定:人民币汇率自2017年年中开始回升,2018年初止升企稳,第二季度(4月2日)开始贬值,7月后加速贬值。

自2015年以来的人民币升值的长期趋势已经结束。不过,到目前为止,尽管人民币出现较大贬值,但远未到央行必须干预的危险水平。在今后一段时间内,人民币在波动中贬值应该是大概率事件,现在汇率是6.9左右,其实7和6.9并没有太大区别,如果有,也仅是心理上的。

根据盯住一篮子货币、中间价等于收盘价加中间价算数平均数的定价公式,如果美元指数稳定,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也应该稳定。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人民币汇率指数(CFETS)稳定。但事实是,7月份以来,美元指数稳定,人民币汇率和CFETS同时下跌,说明中国央行基本没有干预外汇市场。

所谓不干预是指不逆势而动,即不要在人民币因为基本面的某种组合而处于升值或贬值通道之时,反其道而行之。但如果汇率处于双向波动状态,为了熨平波幅(而非改变汇率变动趋势)而进行干预是可以的。在双向干预的过程中,外汇储备有进有出,总量不会有很大变化。但即便如此,干预也应该越少越好。

从企业角度来说,希望减少汇率的不确定性对利润的影响,就应该套期保值,而金融机构也会为企业提供这些金融工具。除非在极端情况下,央行没有必要干预外汇市场。即使人民币汇率破“7”,我也不认为央行非要干预外汇市场不可。

第一财经:人民币这一轮如果持续贬值,给中国经济以及中国金融稳定带来的弊端甚至可能的危害是什么?

余永定:人民币在一段时间内持续贬值既有利也有弊,我主要谈一下“弊”的部分。弊是可能会强化人民币贬值预期,导致贬值的超调。

从短期讲,通常如果汇率在短时间内大幅度贬值,例如贬值超过25%,可能产生四点主要危害:银行资产-负债币种错配导致银行危机;企业债务危机;主权债危机;通货膨胀。

中国的银行和企业的海外债务水平相对较低,人民币贬值尚不至于引起前两种危机。中国更不存在出现主权债危机的危险。至于通货膨胀,我们应该警惕,但现在还不至于因人民币贬值而导致通胀失控。

事实上,更重要的是,以中国目前的形势,人民币很难出现大幅度贬值的情况。在目前情况下,动用外汇储备稳定汇率是得不偿失的。在2015年~2016年的短短两年中,外汇储备损耗1万亿美元是中国经济的损失。我认为,即便当初不干预,人民币汇率也会在2017年回稳。此外,国际收支平衡和海外投资头寸统计也不支持“藏汇于民”的说法。

第一财经:目前全球货币政策尤其中美货币政策分化加大,这种货币政策分化在未来一年乃至数年内会如何影响资本流动以及人民币币值?此外,虽然至今并未出现如“8.11汇改”时的大量资本外流,但你在去年底时曾警示,2018年的风险主要是资本外流造成人民币贬值。你当时提出的应对方法是停止干预,同时完善资本跨境流动的监管。当资本外流推动人民币贬值再度出现时,你认为央行是否应坚持退出常态化干预?完善资本跨境流动监管应采取哪些具体措施?

余永定:在中国,汇率的大幅度贬值主要是资本项目变动造成的,而资本外流的急剧增加又主要是套利资本平仓和资本外流造成的。企业和个人的提前购汇和推迟结汇之类的行为则会在一定时间内起到推波助澜作用。

预期对短期跨境资本流动具有重要影响,但我们往往过分夸大预期对资本外流的作用。例如,资本外流并不一定是因为预期人民币会贬值,更何况预期也是由基本面决定的。在中国外汇市场上,“适应预期”占支配地位,因而“羊群效应”显著。尽管如此,如果基本面不支持,贬值预期或升值预期都不能持久。

2015年~2016年人民币贬值预期比较严重,贬值预期与资本外流相互强化,以致大家一度担心人民币贬值会失去控制。但进入2017年,人民币开始企稳回升,人民币贬值预期也随之烟消云散。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转变的发生?是因为执行了汇率“维稳”措施(大量使用外汇储备进行干预、引入新的汇率中间价定价规则)?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我认为,2017年人民币企稳回升的主要原因首先是国内、国外经济基本面发生了变化。2016年底,美元指数急剧下跌,从102下跌到2017年9月初的91.07, 在2018年1月底更跌到88.75,为2014年底以来的最低点。与此同时,特别是在2017年的前两个季度,中国经济出现明显好转势头。国内外经济基本面的变化所决定的资本流向有利于人民币的趋稳回升。

811汇改人民币贬值原因_人民币汇率贬值的原因_汇改后人民币为什么升值

其次,资本管理的加强也大大抑制了资本外流。

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人民币已经贬值到位。换言之,想流出的、能流出的资本已经外流了。动用外储进行干预和引入汇率定价新规也可以打击旨在沽空人民币的投机资本,但对基于基本面的资本外流则难以起到抑制作用。对于外流资本来说,汇率越稳定,换汇成本越低。

总之,除资本管理外,汇率贬值是抑制资本外流、平衡国际收支的一种重要工具,其他国家都在广泛使用这个工具,我们没有理由对这个重要工具弃而不用。

当前形势好于2015年

第一财经:你认为这一轮人民币汇率下跌与“8·11汇改”人民币下跌还有哪些主要区别?中国经济基本面与“8·11汇改”时期中国经济基本面相比有何变化?近期中央政治局会议“六稳”对于稳定人民币预期有什么帮助?

余永定:2018年第二季度以来,中国的内外经济形势出现了一些变化,如中美贸易摩擦爆发、经济增速趋缓、中美货币政策分化等等,这些变化肯定会影响人民币汇率预期。而经常项目的转差和资本外流的加剧也会对人民币施加更大的贬值压力。但总的来说,到目前为止,当前形势比2015年要好。

同时,虽然现在的人民币汇率下跌速度接近2015年“8·11汇改”后的下跌速度,但市场并没有出现当年的那种恐慌情绪,这说明市场比过去成熟了很多。应该看到,尽管汇率下跌迅速,但外汇市场上的日交易量比2015年时小得多。我认为,资本管理的加强对稳定市场起到了重要作用。

那么,接下来央行应该向市场传递什么信息呢?货币当局应该向市场传递不会干预的信号,这样,市场就可以对未来汇率的变化和央行的政策做好思想准备,而不会因为事出突然,做出过度反应。与此同时,央行应该加强对跨境资本流动的管理,减轻因资本外流对人民币产生的压力。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存在不少金融资产“堰塞湖”,湖里蓄满了流动性,一旦崩塌,后果相当危险。例如,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就值得高度关注。但是,只要疏导得力,资产泡沫崩溃导致资本大量外流的情景是可以避免的。近期中央政治局会议的“六稳”对于稳定人民币预期肯定会有积极帮助。

第一财经:你认为当前市场对人民币的预期是分化的吗?为何会出现人民币有贬值压力,却无贬值预期的情况?这一轮人民币贬值是否充分消化了中国宏观经济、外部贸易摩擦及方方面面可能面对的压力?

余永定:我认为,存在人民币贬值压力,却无贬值预期的说法不准确。2018年8月3日,央行宣布把外汇风险准备金率从0上调到20%, 人民币应声反弹这点就说明市场存在人民币贬值预期。但是目前的贬值预期不如2015年“8·11汇改”后那么强烈。在资本管理得到加强之后, 市场可能会比2015年更多关注经常项目的平衡状况。在央行不干预的情况下,汇率的变化应该能够较快纠正国际收支不平衡。不仅如此,前一段时间汇率的贬值已经包含了贬值预期的影响。因而,目前的汇率水平应该基本反映了外汇供求的真实状况。如果未来经济的基本面如我们所预期的那样有所转差,汇率将会进一步贬值,但发生大幅度贬值的可能性不大。

目前仍是汇率自由浮动的好时机

第一财经:强美元是推动本轮人民币下行的重要因素之一。如何判断美元汇率的未来走向?特朗普一直以来都是强美元的唱衰者,7月还两度口头干预美联储货币政策,这是否可能在短期内逆转强美元走势,并适度缓解人民币的贬值压力?

余永定:美元指数的上升与特朗普的经济政策目标是相冲突的,但特朗普却缺乏必要的政策手段压低美元汇率,他可能会进一步破坏美联储的独立性,向世界其他国家施压,要求其他国家使本国货币升值。特朗普的一些言行可能会削弱美元,但似乎不会从根本上缓解人民币的贬值压力。

第一财经:但从长期看,随着我国境内资本市场扩大开放,境外资本参与境内资本市场的渠道也有望进一步拓宽,这能否吸引或者应该如何吸引更多资本流入,并对人民币长期汇率形成支撑?

余永定:“资本市场开放”的含义是指进一步开放金融服务业,这与开放资本项目和实现资本项目下人民币可兑换是两回事。开放金融服务业和开放资本项目不可混淆。例如,在中国注册的外国银行可以从事人民币业务和外币业务,但不能违反中国的外汇管理条例,将人民币兑换成外币汇出中国或将外币兑换成人民币以购买中国资产。

开放金融服务业一方面是履行中国的WTO承诺,另一方面是执行竞争政策,通过加强金融机构之间的竞争,改善金融服务的质量。在目前情况下,在进一步开放金融业的同时,应该加强对跨境资本流动的管理。例如,对于证券市场和债券市场的各种跨境渠道不应放弃(净)流量管理。

人民币长期汇率根本上是靠经常项目,更准确地说,是靠贸易项目支撑的,而不是靠资本项目支撑的。

第一财经:关于资本项目开放和人民币国际化,你此前曾表示过,与人民币国际化的步伐相比,中国汇率市场化的步伐过于缓慢,已经错过完成汇改的最佳时机。资本项目的开放和人民币的国际化使汇率改革的难度增加。在此过程中,某种剧烈震动难以避免。你是否依旧持此观点?如何看待进一步汇改的时间窗口?

余永定:我说错过最佳时机了,只是表示希望不要再拖延汇率制度改革。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很难判断。央行已经有1年多时间停止常态干预,如果在人民币贬值压力进一步上升的情况下依然不干预,在以后的某一天我们就可能会说,“中国已经在2018年初实现了汇率浮动。”

我认为汇率实现自由浮动的时机早就成熟了,2003年可能是最佳时机,目前的时机也很好。一味等待最佳时机,时机就都错过了。希望这次人民币如果破“7”,央行依然能够不干预。这样,中国向浮动汇率制度的过渡可能就完成了。

汇率制度不改革,宏观经济政策就难以获得真正的独立性,资本项目就无法完全自由化。而没有资本项目的自由化,人民币国际化的推进就会有困难。虽然有些事情是可以齐头并进的,但基本的时序应该是汇率自由浮动-资本项目自由化-人民币国际化。

当前,一些金砖国家、石油生产国可能比过去更希望用人民币计价和结算。再有,外国投资者资产分散化的要求也必然导致对人民币资产的需求。此外,对外输出资本亦可能成为驱动人民币国际化的主要途径。综上,人民币国际化虽然难以按设计的路线图实现,但却可以在因缘际会中抓住时机一步一推进。

当然,人民币国际化的最终实现,离不开浮动汇率,希望尽快完成汇率改革。

余永定:国际货币体系进入新阶段,关于人民币国际化的一些思考

俄乌冲突以来,全球“去美元化”情绪升温,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强本币结算安排。与此同时,人民币的国际地位得到加强,种种进展似乎显示,人民币国际化的推进步伐正在加快。

近日,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CF40)学术顾问、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余永定在接受CF40研究部访谈时,就相关重要问题分享了他的见解。

余永定主要观点如下:

❶ 人民币国际地位的上升不仅取决于自身的努力,而且取决于美元地位的下降。

❷ 如果考虑到逆全球化和去金融化等新趋势,不但资本账户开放已经不再是货币国际化的必要条件,甚至传统意义的资本项目开放和货币国际化问题本身都应该重新考虑。中国货币当局需要与时俱进,重新审视人民币国际化的目标和路线图,并做出相应调整。

❸ 维护中国海外资产安全、改善跨境资源配置的根本出路不在于人民币国际化,而在于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

❹ “去美元化”不是周期性波动,而是一种长期趋势。现有国际货币体系是建立在国家信用基础上的,美元“武器化”彻底破坏了国际货币体系依托的国家信用。

以下为访谈实录:

人民币国际化的缘起与最新进展

Q1:您认为,应该如何理解疫情、俄乌冲突以及当前去美元化趋势等对于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的意义?总体上,疫情以来人民币国际化速度似乎要快于疫情前,您如何分析这背后的原因?

余永定: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由于持有巨额美国国债和机构债(“两房债券”),中国政府十分担心由于美债违约或美元贬值和美国通胀导致实际违约。2009年3月13日,中国政府公开表示了对中国所持美元资产安全的担忧。

2009年,时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提出用特别提款权(Special Drawing Right,SDR)逐渐取代美元这一国别货币作为国际储备货币,但遭到美国拒绝。2000年建立的清迈协议也未能在全球金融危机中发挥应有作用。在这种背景下,中国政府在2009年决定推进人民币国际化。

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后,国际货币体系改革思路基本有两条:一是逐步用特别提款权SDR取代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二是通过区域金融合作,形成新的区域货币如“亚元”,并最终形成由欧元、亚元和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三足鼎立的多极国际货币体系,从而对美元形成制约。

在上述两条改革思路未能取得进展的情况下,中国决定走人民币国际化的道路,最终目标是使人民币取得与美元、欧元同等的国际地位,成为多元国际货币体系中的一极。与此同时,央行还希望通过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倒逼”汇率体制改革和资本项目开放。

人民币国际化的第一个步骤是跨境输出人民币。输出人民币有两条途径:一是通过贸易项目,二是通过资本和金融项目。中国选择了以进口贸易人民币结算作为人民币国际化的起点。

由于当时人民币处于升值阶段,境外出口商愿意接受人民币作为结算手段,跨境贸易人民币业务自2009年7月推出以来取得了较快发展,规模由2009年的不到36亿元[1]猛增到2011年的2.08万亿。但2015-2016年由于国内经济形势差强人意、人民币对美元贬值,人民币贸易结算量增速下降。在此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人民币国际化进展明显放缓。

由于所谓“网络效应”,人民币国际地位的上升不仅取决于中国自己的努力,而且取决于美元地位的下降。

首先,美国国际收支状况再度恶化。2021年美国的海外净负债超过18万亿美元,对GDP占比接近80%。目前美国的货币紧缩政策导致美国海外融资成本在逐渐上升。除非美国能够解决“外部可持续问题”,否则其他国家寻求美元替代物以规避和分散风险的趋势将会再次出现。这种情况将为人民币国际地位上升提供机会。

当然,当前人民币国际化取得进展的最明显原因还是地缘政治形势的变化。俄乌冲突以来,美国及其盟国冻结俄罗斯中央银行3000亿美元外汇储备的措施,是“尼克松冲击”之后国际货币体系演变中最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国际货币体系是建立在国家信用基础上的,美元“武器化”彻底破坏了国际货币体系依托的国家信用。

美国及其盟国冻结俄罗斯外汇储备之后,俄罗斯银行把大量外汇储备转为人民币资产,用中国人民银行建立的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ross-border Interbank Payment System, CIPS)代替纽约的CHIPS系统。

不少国家同中国人民银行签订了建立人民币离岸清算银行、货币互换和使用当地货币结算的协议。这些协议,特别货币互换协定,无疑是人民币国际化的重大进展。但也应该看到,货币互换协议更多是反映了“去美元化”的趋势,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摆脱对美元流动性依赖的努力。

在双边贸易和投资中,互换协议签署国可以用人民币(实质上是从中国人民银行借人民币)来满足本国企业的流动性需求,避免由于无法得到美元而陷入流动性短缺的窘境。出于分散化和其他一些考虑,全球已有70多个央行将人民币纳入外汇储备。

另据报道,中国和海湾国家已经达成协议,中国将增加油气进口,并把人民币作为结算货币。这种情况无疑是迈向多极化国际货币体系的一个重要进展。

美国经济学家艾肯格林指出,即便是那些想不出会在什么问题上撞上美国地缘政治枪口的国家,也担心美元“武器化”和美国银行体系。因而,它们也在寻找美元储备和支付的替代品或至少是补充品[2]。地缘政治的新变化为人民币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更大作用提供了机会。

2021年和2022年人民币跨境收付金额分别为36.61万亿元和42万亿元,增长迅速[3]。据中国网,人民币在跨境收付金额中的占比不断上升,2022年接近50%[4]。另据报道,人民币在中国跨境收付金额中所占份额从2010年的接近零上升至2023年3月底创纪录的48%[5]。

但也应该注意的是:2021年人民币跨境货物贸易收付金额仅为5.11万亿元,低于2014年的水平。当2014年中国人民币跨境货物贸易收付金额达到5.9万亿元时,中国跨境贸易总额为24.6万亿元,故人民币货物贸易收付金额在跨境贸易总额中的比重为24%。而2021年中国跨境贸易总额已经到达39万亿元。换言之,2021年人民币货物贸易收付金额在跨境贸易总额中的比重仅为13%,仅为2014年的一半。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国际化货币不仅是在国际上广泛使用的结算货币,而且是计价货币、开票货币和储备货币。中国很多企业虽然在贸易中使用人民币结算,但仍然使用外币(主要是美元)计价和开票。在这种情况下,企业没有办法完全规避汇率风险。导致这种情况的部分原因可能是中国企业缺乏讨价还价能力,无法使对方同意使用人民币计价和开票[6]。

从目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可以推断,在国际贸易中人民币作为计价货币和开票货币的比重已经逐渐增加。但由于统计阙如,我们无法准确判断货物贸易中人民币作为计价货币和开票货币的数量和比重。

正如有研究所指出的,尽管贸易仍然是人民币跨境使用的基础项目,但其份额呈现持续下滑态势;资本金融项下,特别是非直接投资的资本金融项目快速攀升,占比超过六成,成为跨境人民币结算的主体部分[7]。人民币跨境收付金额增长迅速,在很大程度上是政府“放宽限制、提供便利”的结果。导致2021年在人民币跨境货物贸易收付金额仅为5.11万亿元的情况下,人民币跨境收付金额却高达36.61万亿元这种状况的原因,值得进一步深入分析。

还应该看到,尽管目前人民币跨境收付在中国跨境收付金额中的比重已经超过美元,但在全球范围内,人民币作为结算货币、计价货币、开票货币、载体货币、储备货币的占比都仅有百分之二点几甚至可能更低[8]。人民币国际化依然任重而道远。

人民币国际化的条件

Q2:在您看来,一国货币走向国际化,需要具备哪些条件?传统观点认为,资本账户开放是货币国际化的必由之路,但近期也有观点指出,逆全球化和去金融化等新趋势下,资本账户开放已经不再是货币国际化的必要条件。您对此有何思考?

余永定:货币的基本功能包括计价、结算、投资和价值贮存等。能够在跨境贸易和金融交易中发挥这些功能的货币,就是国际货币。

在经常项目下,人民币通过贸易进口结算跨境流出。在资本和金融项下,人民币通过直接投资(如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直接投资)、“债券通”(南向)、RQDII[9]、“沪港通[10]”(南向)和“深港通[11]”(南向)等跨境流出大陆。与此同时,人民币资金通过“债券通”(北向)、RQFII、CIBM(银行间债券市场)、“沪港通”(北向)和“深港通”(北向)等等通道跨境流回大陆。

在人民币资金不断跨境流出和流入的循环往复中,人民币跨境支付的数量越来越大,在跨境支付中的比重不断上升。而国际化的更高层次则是外国投资者在与中国无关的国际贸易和金融交易中广泛使用人民币,并长期持有人民币和人民币资产。

一国货币成为国际货币的国内条件包括:稳定而强大的宏观经济形势、产权的明确界定和保护、灵活的汇率制度和资金的自由跨境流动;外部条件则包括:特定的地缘政治条件、美元地位由于美国自身原因导致的下降或衰落。

人民币成为举足轻重的国际货币,离不开支持人民币资金实现跨境流动的基础设施。CIPS系统对便利跨境人民币业务处理,支持跨境货物贸易和服务贸易结算、跨境直接投资、跨境融资和跨境个人汇款等业务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美国动辄实行金融制裁、把被制裁国踢出国际通用的报文系统SWIFT和结算系统的情况下,中国CIPS的发展与完善就显得愈加重要,相信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金融机构使用CIPS。

“资本账户开放是货币国际化的必要条件”已经是金融界的广泛共识。人民币国际化路线图上的每一个阶段,实际上都对应着资本项目开放的某一步骤。例如,人民币国际化是在国务院2009年7月批准开展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后启动的。

但是,“必要条件”概念仅指两个事件发生的顺序或/和因果关系,而资本项目开放和人民币国际化都是渐进的长期过程。对于由一系列事件构成的过程,只能说其中的事件A是否是事件B的必要条件,很难说一个由事件A、C、E、G构成的过程是否是由事件B、D、F、H构成的过程的必要条件,关键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如果考虑到“逆全球化和去金融化等新趋势”,不但“资本账户开放已经不再是货币国际化的必要条件”,甚至传统意义的资本项目开放和货币国际化本身都应该重新考虑。我们确实应该研究全球地缘政治各种可能的发展趋势,并根据对不同发展趋势的判断,设计我们的相应蓝图。

中国在推行人民币国际化的过程中,必须小心谨慎,必须首先创造必要制度和市场条件,不能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全面开放资本项目。

需要注意的是,在看到货币国际化可能带来各种好处的同时,也应看到货币国际化本身也可能会加大金融风险。例如,香港是国际金融中心,跨境资本可以不受任何妨碍地流入、流出香港。但与此同时,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港币并非国际货币,在全球各地的金融市场上买到港币并不容易。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由于难以在香港以外得到港币,香港货币当局通过提高银行间拆借利息率的方法,挫败了国际投机者对港币和股市的“双重沽空”(卖空)。反观泰铢,其国际化程度高于港币,国际投机者可以在泰国以外的地方得到泰铢,也由此,国际投机者得以在泰国外汇市场上做空泰铢,并最终大获全胜。

人民银行原行长易纲曾反复强调,“人民币国际化应由市场驱动,央行不会主动去推动”[12];“要深刻认识到中国经济稳定发展的态势没有变,人民币国际化的市场驱动力没有变,这是人民币国际化最重要的基础和支柱”[13]。这些观点无疑是非常正确的。

说到底,人民币国际化只不过是中国改善跨境资源配置、维护中国海外资产安全的手段之一。资本项目自由化、汇率体制改革等事项都有其自身目标和进程,虽然和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相互影响,但不应服从人民币国际化的目标和进程。人民币国际化本身也是有条件、有代价的。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其重要性也不能过于夸大。在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过程中必须权衡利弊,谋定而后动。

根本出路是构建以内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发展新格局

Q3:在进一步完善人民币海外使用的生态系统、增强人民币竞争力等方面,您有何建议和思考?

余永定:中国目前应该优先考虑的问题是中国海外资产的安全。

凯恩斯曾提到,“如果你欠银行一千镑,你受银行支配;如果你欠银行一百万镑,你们的地位就倒过来了”[14]。美国是中国的最大债务人,从2000年3月到2023年4月,中国持有的美国国债平均为1.037万亿美元[15]。中国持有美元国债的安全性越来越成为地缘政治问题。

早在2013年12月,马丁·沃尔夫就在《金融时报》上发文提出,“如果中美两国发生公开冲突,美国可能会切断世界与中国的贸易,还可能扣押部分中国流动性金融资产。美国会因此而受损,但中国的损失肯定更大。”虽然多年以来我一再引用马丁·沃尔夫的话,但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这种事情过去是很少发生的,但在2022年2月28日美国及其盟友对俄罗斯投下一枚“金融核弹”——冻结俄罗斯中央银行的3000亿美元外储——之后,一种本来看似遥远的可能性,变得不那么遥远。

印度中央银行前行长拉詹指出,在冻结了俄罗斯中央银行的外汇储备之后,中国、印度和许多其他国家会为它们的外汇储备感到担忧,因为如果有些国家决定冻结它们的资产,外汇储备就可能变得无法使用。由于像欧元和美元这样具有流动性的储备货币屈指可数,政府将不得不对诸如公司跨境借贷之类的活动加以限制,一些国家将不得不考虑一起建设新的报文系统以替代SWIFT,而这可能意味着全球支付体系的碎片化。

印度中央银行现任行长达斯则向记者表示,印度的外储是充分分散化的。印度不会面临制裁,但往未来看,这是每个国家都会开始考虑的问题。印度尚且如此,更何况中国呢?事实上,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以及不少美国政客已经不止一次发出要扣押中国外汇储备的威胁。

人民币国际化可以降低中国企业的汇率风险和交易成本。但如果美国决定冻结或扣押中国的资产,拒绝偿还美国对中国的人民币债务,人民币国际化能够保证中国的海外人民币资产的安全吗?如果美国拒绝还债,我们没有什么办法,债务是美元的债务还是其他什么币种的债务并不重要。

解决中国海外资产安全性问题的出路,不在于人民币国际化,而在于“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更具体来说,中国必须加快对经济结构的调整,以内需为中心而不是外需驱动经济增长。

从短期看,中国应该通过刺激投资需求和消费需求,提高经济增长速度,从而扩大进口需求。从长期看,要通过结构性改革,改变企业激励机制,扩大进口需求,稳定出口,实现对外贸易的平衡,甚至不排除在一定时期容忍贸易逆差,把长期积累的美元“借条”换成国内经济增长所需要的实际资源。

不仅如此,经常项目顺差国意味着资本净输出国和净债权国。如果通过进口结算输出的人民币通过出口结算实现了回流,外国进口商所能得到的人民币必然小于外国出口商所能提供给他们的人民币。因而,外国进口商只能用美元或其他货币而不是人民币支付相当于中国的贸易顺差总值的那部分商品(这里不考虑投资收入)。这样,中国的经常项目顺差就必然会转化为美元和不同形式的美元(或其他硬通货)债权(美国国债、公司债、银行存款和贸易信贷等)。

换言之,在维持经常项目顺差的情况下,按定义,中国就是净债权国而不是净债务国。既然是净债权国,中国就无法使人民币和人民币资产变成外国投资者持有的债权从而收获铸币税。不难说明,在维持经常项目顺差的情况下,中国也无法通过资本项目输出人民币而使外国投资者成为持有人民币或人民币资产的净债权人。

一些经济学家指出,欧元区、日本和瑞士维持经常项目顺差,但它们的货币是在国际上使用的国际化货币。我以为,对这个问题的不同看法源于对国际货币的不同定义。如果仅看是否在国际上得到使用,尽管占比很低,目前人民币已是国际支付第五大活跃货币、第五大国际储备货币,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特别提款权货币篮子中的权重排名第三。相对许多国际上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使用的货币而言,人民币应该算是国际化货币了。

问题是,虽然从总流量的角度看,在中国维持经常项目顺差的情况下,一部分外国投资者可以持有人民币资产,外国中央银行可以持有中国国债做为外汇储备,但由于是债权国,从总体上看,中国不能像美国那样通过开人民币“借条”利用外国资源。

在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过程中,还有两个老问题必须解决:

第一个问题,尽管中国是经常项目顺差国,自2014年到2022年,中国累积的经常项目顺差大大超过同期中国的净海外投资头寸(NIIP)。理论上,累积的经常项目顺差应该等于同期海外净资产的增加,但由于估值效应(汇率变化、资产价格变化导致的海外净资产头寸的变化)和统计误差,两者并不一定相等。但自2014年以来,我国累积的经常项目顺差与同期海外净资产的增加之间的巨大差额,恐怕也难以完全用估值效应和统计误差来解释。

一个比较明显的可能解释是资本外逃。毋庸讳言,中国的资本外逃至少在某些时期是严重的。国际收支平衡表上所记录的中国资金净流出并未完全转化为国际投资头寸表上的中国新增海外净资产,必然会使累积的经常项目顺差和海外净资产增长额出现缺口。虽然许多人对资本外逃问题心知肚明,但却讳莫如深。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所有国家(包括美国)都存在资本外逃问题,只是原因不同、结果不同而已。当然,我们应尽可能客观地评估资本外逃对这一缺口的作用,既不应缩小也不应夸大。

不仅如此,国际收支平衡表上的误差与遗漏本应该是统计问题造成的,是白噪音,但中国国际收支平衡表上年年出现大量表现为资金流出的误差与遗漏。这种情况很可能是因为中国部分外流资金(包括资本外逃)并未记录在国际收支平衡表上。有些流出甚至不会反映在误差与遗漏项目上。

第二个问题,尽管中国始终是海外净债权国,但过去20年来,中国的海外投资收入始终是逆差。导致这种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从海外资产(主要是美国国债和机构债)中得到的收益低于中国为吸引各种类型外资所付出的成本。

为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调整国际投资头寸(IIP)结构。而国际投资头寸结构的调整,依然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认真执行构建以内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经济发展新格局的发展战略,并在战略指导下调整外贸政策、引资政策和提高海外投资效率等。人民币国际化虽然有助于改善海外资产负债结构,但对于使投资收入由逆差转为顺差则作用有限。

总之,提高中国海外金融资产的安全性,改善中国的国际收支结构和海外投资头寸结构、减少资本外逃,涉及产权保护、资本项目自由化时序、汇率制度和政策以及宏观经济调控等问题,这些问题不是通过人民币国际化所能解决的。

国际货币体系的未来和人民币国际化

Q4: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今年多次提出成立“亚洲货币基金”的想法,构思亚洲多国之间的贸易以本币结算。您如何评价这一构想?这一早在1990年代就提出的构想,现在是否变得更具现实意义或实现可能?

余永定: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日本财务省副大臣榊原英姿提出“亚洲货币基金”的设想,但因为美国的反对和未得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亚洲国家的积极支持而“胎死腹中”。

据报道,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在今年上半年提出,“如今凭借中国、日本以及其他国家的经济力量,我认为应该讨论此事。至少先考虑亚洲货币基金,然后再来讨论以各国本币结算。”[16]

毫无疑问,亚洲国际应该加强区域货币合作。但由于地缘政治原因,今天再建立亚洲货币基金的想法可能不太现实。亚洲已经有了多边化的清迈协议,对清迈协议进行调整,以充分发挥其作用可能是更现实的选择。

Q5:俄乌冲突以来,美国滥用金融制裁,美元“武器化”趋势加速全球多国的“去美元化”探索。在您看来,当前的“去美元化”是一种趋势性变化还是周期性波动?这对国际货币体系意味着什么?由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当前是否面临着根本性的动摇因素?

余永定:“去美元化”不是周期性波动,而是一种长期趋势。美国滥用金融制裁、美元“武器化”,使许多并非美国盟友的国家不得不考虑减少对美元的依赖。

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摆脱美元的讲话,以及大批发展中国家中央银行同中国人民银行签订货币互换协议,都很能说明问题。

未来国际货币体系的变化取决于地缘政治前景。事实上,一些美国经济学家已经对未来国际货币体系的变化趋势进行了讨论。例如,艾肯格林提出了两种可能的发展情景:

第一种情景是维持现状。在这种情景下,美国继续对中国实行“小院高墙”政策,但中美依然是对方的第一或主要贸易伙伴。在这种情景下,中国将加强支付、清算系统基础设施建设,扩大与外国中央银行的货币互换,鼓励它们授权地方银行和企业使用人民币。随着时间推移,人民币、中国银行体系和CIPS在全球支付和结算中的作用将会逐渐增加。希望摆脱对美元依赖的国家可能会利用人民币离岸中心进行支付,更多非传统货币将成为储备货币。但是,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人民币的国际地位仍将远逊于美元。

第二种情景是国际地缘政治撕裂,中美之间的直接、间接金融联系被完全切断。在这种情况下,国际货币体系面临的问题就已经不是“去美元化”问题,而是拉詹所说的国际货币体系碎片化或彻底分裂。

面对地缘政治的变化和国际货币体系的新动向,中国的货币当局需要与时俱进重新审视人民币国际化的目标和路线图,并做出相应调整。

附注:

1.

2.Barry Eichengreen:Prepared for the meeting of the Asian Economic Policy Review panel, 13 April 2023.

3.

4.

5.

6.

7.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中国财政金融政策研究中心。

8.,bwkx-202307-5085552.htm

9.境内人民币投资境外人民币计价资本市场,且与QDII额度的审批制不同,RQDII以实际募集规模为准。现有海外人民币资本市场合格境内投资企业(QDIE)或有限合伙人(QDLP)“境内募集、境外投”,要先用人民币换成美元再到海外投资)。RQDII以人民币为投资货币,因此市场需要位于离岸人民币中心,已暂停。

10.内地投资者购买联交所上市的港股,用人民币交付。

11.内地投资者购买联交所上市的港股,以港币报价成交,以人民币结算。

12.

13.

14.

15.

16.